【将进酒】归鞘
*把刀当媳妇了。愁啊，还不如娶个河东狮（。）
“哥，哥。”沈泽川唤纪暮，小心翼翼地试探。
“说。”纪暮脸色不好，他十八岁的大手抓着沈泽川十岁的小手，给沈泽川划出的伤口上药。
沈泽川耷下眼，想不出说什么，只好咕哝道：“疼。”
幼弟服软，纪暮本就心疼，瞬间没了脾气。他心里又有长兄如父的担当，成心想让沈泽川长长记性，唯好生硬道：“知道疼还玩娘裁衣使的刀片。”
往常花娉婷做针线活，沈泽川无事，就托着腮看。
花娉婷脚旁放着针线匣子，五彩的线，闪银光的顶针，沈泽川什么都可以碰一碰，除了边角窝的小刀片。花娉婷温柔，单这时管的严，说什么都不准动。
架不住沈泽川瞄了空，偷偷取出来。
沈泽川猫在角落，将指腹抵在刃上，是冰的。他揩过刃，没伤。心想这刃不利，指腹来回划拉过几遭，悄悄放了回去。谁能料到冲过一回水后，指腹裂开了道血线，钻心的疼。他咬牙忍，眼眶红了一圈，恰好被纪暮捉到。
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。
沈泽川含着糖，腮帮子鼓起一边，低头打量被纪暮包得似粽子的指头，“哎……”
纪暮收起伤药，放回矮柜里，顺带藏进去一个东西，“我看你下回敢不敢。”
“哥。”沈泽川眼尖，“你藏了什么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藏了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哥骗我。”
“是是是，藏了。”纪暮认栽，摸出个小玩意儿。沈泽川定睛一看，是把雪亮的小刀，刀柄末端挂了小巧的平安扣。
他问：“给我的？”
“原本是。”纪暮有意无意地瞟了眼他指头上包的粽子。
沈泽川泄气，把小刀放回去，不声不响，仰头看着纪暮。
纪暮受不了，眼睛一闭，“罢了罢了，你拿去。”
沈泽川跃下椅子，轻快地跑了。
他对小刀爱不释手，日日放在身侧，触手可及。睡觉枕头都匀出一半给刀，夜里纪暮起身给拿开了。纪纲和花娉婷不知道兄弟俩的秘密，全家就纪暮瞧得心惊胆战。最后他寻了张厚实的小牛皮，连夜赶了个牛皮刀鞘出来。
沈泽川不想把刀套进去，他一手拿鞘，一手拿刀，磨磨蹭蹭半天。
“哥，我不想要鞘。”
“说什么胡话。”纪暮屈指弹他额头。这回他放了些力，沈泽川额角红起一小块。他捂着额头，“就是不想要。”
刀该亮出刃，又薄又利的刃。
“把刀当媳妇了。”纪暮失笑，“愁啊，还不如娶个河东狮。”
沈泽川严肃道：“是哥给的。”
“少贫。”纪暮不由分说地给刀套了鞘，“那鞘还是我做的。”
沈泽川不说话了，低头，发旋儿朝着纪暮。纪暮没忍住揉了揉弟弟细软的发，“怕你伤着还有错？”
“刀有鞘，人也有。护着才不会伤。”
沈泽川抬头，没听懂。
“刀和人都不能活得太薄，太易折。”纪暮说，“哥是你的鞘，爹娘是你的鞘。”
“放宽心，都护着你呢。”
“川儿……放宽心。”纪暮咳出血，边沙秃子的箭矢刺穿了他的肺腑，他说话像漏风，嘶嘶哑哑。半合着眼，仿佛下一秒就会睡去，“没事……哥、哥护着你。”
“哥。”沈泽川乞求道，“别睡，不能睡，等我们到家。”
“……不睡。”纪暮低声回应。他嘴唇又动了动，声音被贪婪的风怒号着劫掠去，沈泽川听不真切。他抬手想给纪暮擦净污浊的血垢，始终擦不净，血水不断顺着盔甲渗出来。
血、血、血，都是血，他快看不清纪暮了。
继而胡乱抹了把自己的脸，满手潮湿。
有尸鹫围着茶石天坑盘旋，企图饮血啖肉。
沈泽川开始眼前发黑。
不能睡，我也不能睡，不能把哥落在这。
沈泽川狠狠咬牙，嘴里冒出血腥味，聊胜于无，但疼痛能让他清醒。所以他拼命去够离他最近的刀，握着刃，用力朝手上一划。
他双目赤红，粗重地喘着气，冷汗淌了满背，沾满猩红色泥沙的衣衫粘紧他脊背。他依旧握着无鞘的刀，掌心鲜血淋漓。
“川儿，听话……刀收鞘。”纪暮眼神渐渐涣散，他说：“别伤到。”
沈泽川终于泣不成声。
“哥、哥、哥……”他含糊不清地唤着，含着血，出口的话碎成一片一片，颠三倒四。
“哥，我不要鞘。”
“不要鞘了……”
萧洵将刀拔出鞘，细细打量了一番。这刀比不上仰山雪轻灵敏捷，亦不似狼戾能斩金切玉，但微妙地在二者之间取了个平衡，刀刃锋利得恰到好处，寒芒一闪，如深流的静水，沉稳又不失灵巧。
仰山雪是白无常，狼戾当是索命阎王，杀伐气各有各的重。而萧洵手上这把，清正刚毅，当真称得上君子之刃。
是好刀，难得。
萧洵少年老成，再加之以培养储君的方式教导，难免多思，微微蹙眉，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檀木的刀柄，“此刀锋利，但无肃杀之气。”他迫使自己抽回视线，一字一句认真道：“二叔叔想要说为人当中正平和吗？”
沈泽川闻言，只是笑。他方下朝，冠冕上的琉璃珠帘轻撞，响声清脆，“男儿郎到年纪，是该有趁手的刀。”他似乎答非所问，“喜欢吗？”
萧洵点头，继而摇头。
喜欢，喜欢到不愿把它藏入鞘。
也不喜欢，因为他知道他不能时刻任由它锋芒外露，不能轻易让人探得自己喜恶。
沈泽川伸手，屈指叩了叩刀身，低低叹气：“无妨，有些事不必太早懂。”他神色间无端露出点久远的怀念，“赐个名？”
萧洵道：“叫‘蹈锋’罢。”
沈泽川略诧异，笑得更厉害了，他调侃道：“嗯，蹈锋饮血。名字凶，作风倒学你二叔。”
萧洵垂眸，将刀收鞘，缓缓道：“可我心知它也许永远都不会有饮血的契机。宝刀蒙灰，太过可惜。名字凶些，未尝不是慰藉。”
少年郎也叹气：“为什么刀要有鞘呢？”
“是。”沈泽川负手而立，日光避他三分，仅模模糊糊地在他身侧晕了个影儿，“刀为何有鞘，人为何有镣铐？”
他回首望向萧洵，“你怨吗？”
“离北的海东青、大漠的鹰，哪样不比社稷的蒙尘刀自如？”
萧洵连着鞘握刀，沉思片刻，方答：“这是我选的路。”
输赢未知的博弈，临到阵前，悔棋有何用，怎知输的一定是自己？
谦谦少年的骨子里也有天生的狼性。从前要驯海东青，他便与决同睡，就寝系着臂缚，梦里都是唤鹰的口哨声。
他总是不肯输，亦不服输，这个年纪谁不是刚出鞘的新刀。
“洵儿，你像你爹，你也像你二叔。”沈泽川缓步向前走，不再言语。萧洵随他行至廊下。晨间落过一场雨，潮气将散未散，浸润着凉。萧洵微不可查地扫视一番四周，手轻轻一动，抽出点刀刃，伸指抵上去，觉出点似与雨水同源的凉意，再飞快地把刃退回去，手掌攥紧那点凉。
沈泽川觑见，忽就故意道：“你有你爹少时的担当，有你二叔的锐气，是萧家的好儿郎。”
萧洵暗暗吓了一跳。
沈泽川勾起唇角，又正色道：“但我要你藏。”
萧洵懵懂着，“藏？”
“阒都旧事你听过。”沈泽川摩挲手中扳指，“一群豺狼虎豹，哪个不是披着哈巴狗的皮与人周旋。你聪慧，我不与你说教，你自会懂藏拙。”
萧洵应下，他知道。
“可我真正想说，别活得太薄。”沈泽川轻轻吐出一口气，“刀有鞘，人也有。不是镣铐，而是归处。”
语毕，他自己都怔愣了一刻。
风穿过，檐铃叮当响。
萧洵若有所思，“二叔叔也有鞘吗？”
远远传来两声鹰啼，两只矫健的鹰盘旋而下，停在瓦檐上，歪头瞧着他俩。
一只是萧洵的决，一只是猛。
沈泽川知道何人会从日色中归来。
应答被风送走。
“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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